外國人拍四大名著，從來不講武德
作者 | 謝明宏
編輯 | 李春暉
「中美合拍的西遊記即將正式開機，我繼續扮演美猴王孫悟空，文體兩開花，弘揚中華文化。」
六小齡童打call多年的《西遊記真假美猴王》仍未定檔，近日Netflix宣布將翻拍《水滸傳》的消息倒是讓人虎軀一震。會不會像劉亦菲版《花木蘭》一樣，貢獻「四盎司可以移動一千磅」這樣的神句？
《The Water Margin》的譯名很不靈氣啊，好歹也用一下賽珍珠的《All Men Are Brothers》（四海之內皆兄弟）嘛。偷襲中華名著，不尊重美國作家老前輩，不講武德。
主創班底似乎也不很靠譜。導演佐藤信介去年拍的《王者天下》，是以中國戰國時代為背景的影片。該片豆瓣評分6.4，不能說差也實難誇出好來。
編劇馬修·薩德的上一部作品，還是2016年的災難劇情片《深海浩劫》。從深海油井到水泊梁山，簡直像跨專業考研。
卡司也是一大難點：是湊足108個亞裔，還是全員好萊塢？如果不計片酬成本，晁蓋就讓休·傑克曼演，不僅力大可托塔，還有犀利小鋼爪；吳用就讓本尼迪克特·康伯巴奇演，白天他是智取生辰綱的智多星，夜裡他是追蹤開膛手傑克的卷福；魯智深就讓道恩·強森演，髮型不用改而且強森沒檔期還可用郭達老師平替。
女演員更好選，顧大嫂就讓安吉麗娜·朱莉來，正經生意是酒店風情，實際買賣則是《古墓麗影》；母夜叉孫二娘舍斯嘉麗·約翰遜其誰？黑寡婦開黑店名正言順；潘金蓮讓梅根·福克斯來，《詹妮弗的肉體》秒變《嫂嫂的誘惑》。
Netflix將新《水滸傳》描述為：「中國文學名著的未來主義版動作冒險傳奇大片，充滿榮耀、浪漫和陰謀，探討忠誠、領導力和不惜個人代價去面對社會問題的責任。」
一聽就有「借東方名著酒杯，澆西方價值塊壘」內味兒了。從2001年美國翻拍的《齊天大聖》，到2006年日本富士台的《西遊記》，再到2018年澳大利亞的《新猴王傳奇》，貨不對板的外國翻拍還少嗎？
日版西遊，一場戰時迷夢
吃了落後的虧，《西遊記》的影視化進程，日本是早於中國的。中國最早的西遊電影，是1926年香港導演邵醉翁、顧肯夫拍攝的《孫行者大戰金錢豹》。日本則在1911年，由吉澤商店製作了《西遊記》。
1940年東寶映畫製作的《孫悟空》全片陣容十分豪華，除了當紅女星三益愛子、高峰秀子、著名歌手服部富子，《夜來香》的原唱李香蘭，以及汪偽政權下中華電影公司的女星汪洋，也加盟了該片。
電影分為前後兩篇，「前篇」取材於女兒國。唐僧師徒來到煩惱國，煩惱國女王愛慕唐僧，求婚不成欲將唐僧吃掉。最後觀音施以援手，師徒一行才獲通關。
相比「前篇」的中規中矩，「後篇」足稱光怪陸離。唐僧一行遇到童話國公主，公主被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變成了怪物模樣。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化身科學怪人，他們的家裡布滿了隱形攝像頭、Z光線、頭腦改造機等尖端黑科技。悟空一度受挫，但最終駕駛現代戰鬥機打敗了妖怪。
悟空操作機關槍，豬八戒混搭螺旋槳。在當時的日本文化當權者眼中，西遊記師徒齊心勇闖未知國度、一路凱歌高奏的故事設定，與「大東亞共榮」的所謂國策再契合不過。電影片頭對李、汪二人的突出提示，也無非是為了凸顯「中日親善」的偽命題。
與內閣關係密切的東寶老闆小林一三，曾在總理官邸演講他的文藝路線。以西洋樂器為基礎、按哆瑞咪發嗦啦西多的音律寫成音樂來伴奏「國民戲劇」。作為東寶旗下的《孫悟空》，無疑體現了「積極跟隨國策前進」的路線，對於這一點我們應有清醒的批判認識。
《孫悟空》還植入了大量的美國流行文化元素。片中豬八戒演唱了迪士尼動畫片《三隻小豬》（1933）的插曲，還出現了同年美國剛上映的《匹諾曹》主題曲《向星星許願》。
而悟空被頭腦交換機奪取記憶靠菠菜恢復，則明顯來自美國30年代的動畫片《大力水手》。
用滿載美國元素的《孫悟空》，去應對美國歌舞片的文化挑戰，恐怕有些牽強。大冢英志曾就《鐵扇公主》原本意在抗日，到了日本卻被利用於宣揚「大東亞共榮」這一點，指出西遊記題材的「寓言性」使得兩種矛盾的政治解釋成為可能。
《孫悟空》曾在日本佔領的華北、華南地區及偽滿洲公映。影片無疑是背負政治任務來到中國的，但由於資料匱乏，當年國人對這部影片的評價已不得而知。
《鐵扇公主》和《孫悟空》，前者意在激勵抗日，後者宣傳「大東亞共榮」。製作目的截然相反的兩部西遊作品，往來於中日兩地，搖擺於政治宣傳與大眾娛樂之間，交織出一段引人深思的文化碰撞史。
美版西遊，文化自證焦慮
跨越世紀的千禧之年，《西遊記》與美國電影不期而遇。美德合拍的《齊天大聖》（The Lost Empire）故事還算正常。美國記者尼克在探尋吳承恩手稿時，穿越到了神話世界「當唐僧」，和孫悟空、豬八戒、沙和尚開始奇幻之旅。
但片中人物形象嚴重錯位。華人演員白靈飾演的觀音不再是潔白飄逸，而是露胸露肚臍，時而化濃妝時而穿旗袍。她腳踩的也不再是蓮台，而是高跟鞋。觀音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（哪怕是拯救世界的目的），不惜利用酒色去勾引尼克。
更為甚者，美國唐僧竟敢愛上觀音並和觀音接吻。觀音奔向愛河的理由也很奇葩：「一輩子都在幫別人，當我想為自己做點事情卻遭到所有人的反對。」
什麼意思呢？普度眾生一輩子的觀音累了，她想普度一下自己的姻緣。追求個人幸福無可厚非，但硬套在觀音身上有為「美式個人主義」說項的嫌疑。
原著的神魔體系和傳統道德秩序被徹底破壞了。孫悟空不拜觀音直呼其名，最懂事的沙和尚則和大師兄大吵大鬧，就連水簾洞的猴子也不拜猴王了。觀音要聽「別的部門領導」玉帝的排遣，阻止師徒們完成使命的魔鬼中還出現了龍。
影片採用雙時空結構，以對應兩個時空下的中國。
傳統中國被表述為野蠻帝王秦始皇專制的國度，民不聊生哀鴻遍野。這種具象化的「弱」與「丑」的描繪，為文化「他者」賦予了政治倫理色彩。隱晦曲折地將東西方進行比較，凸顯西方的優越，完成西方「缺席的在場」。
而現代中國僅出現在《齊天大聖》的開頭和結尾，看似這個時空僅限於邏輯敘事的承擔。但影片通過主席頭像、紅旗、制服等標誌物對意識形態的強調，實質強化了這個時空的表意功能，指示著「自我」與「他者」的邊界。
美國唐僧不僅是一個觀看者，還擔負著拯救即將毀滅的現代中國的重任。尼克一出場就是系列拯救的展開：
從拯救觀音於車禍，緊接著拯救孫悟空於五行山，到拯救《西遊記》手稿，最後拯救中國。尼克完全是拯救邏輯的符號化，超級英雄是美國的自我隱喻，美國才是世界的「救世主」。
全景性的現代中國被空置了，僅僅呈現了反覆演繹西遊戲曲的戲台與自行車穿行的街景。此時東方的中國，並非遙遠的天朝，但《齊天大聖》卻假裝看不到。它諱莫如深地表述當下中國，折射了西方大眾媒體對「崛起中國」的有意遮蔽。
短短數日學藝，尼克就能成為和孫悟空能力比肩的超級英雄。影片反覆通過觀音強調：「尼克具有無限可能性，無需向外求，只需向內求。」在這種文化自證的焦慮感中，取經只是美國對《西遊記》的符號變異與價值置換。
全球西遊，共享歷險母題
《西遊記》的歷險故事與母題的世界共享性，成就了全球的西遊圖譜。在這張編織了數百年的圖譜中，亞洲文化的親和性讓《西遊記》的改編少了排他性，沒有「他者化」野心的澳大利亞也能自得其樂，唯獨美版改編凸顯了文化自證的迫切感。
相比《齊天大聖》的政治倫理，2008年中美合拍的《功夫之王》顯然在用「功夫外殼」和稀泥。
美國少年傑森迷戀港台功夫片，古董店得到金箍棒后穿越古代中國成了孫悟空的徒弟。醉拳、金燕子、白髮魔女、少林棍僧構成江湖世界，玉疆戰神、孫悟空、玉帝構成神魔世界，再完成西方電影常見的成長和救贖，文化亂燉冒著熱氣上桌。
2015年吳彥祖主演的AMC劇《荒原》也是同樣的路徑。一位名叫Sunny的快刀客（原型唐三藏），和一個身負異能的男孩MK（原型孫悟空）一同尋找末日凈土。劇中富有中國色彩的「畫面風景」，不過是為了獲得美國對中國功夫固有的文化圖式的確認。
如果說歐美改編基本「雨女無瓜」，那麼亞洲的改編或許還能找到一點東方情感的框架。
2006年，日本富士電視台推出了翻拍自1978年版本的新版《西遊記》。女性化的三藏法師，經常因為命運無常而哭哭啼啼，這與日式的「物哀」情感不無相關。中版經常叫嚷「煩死了」的孫悟空，更在《孩子之國》里耐心地哄嬰兒睡覺。
78版《西遊記》啟用了女演員夏目雅子演唐僧，但其設定仍然是男性。1993版《西遊記》，同樣是由女性主演唐僧，並將其設定為孫悟空初戀的後人。唐僧不再是反串，而是完全作為女性被設定。
受此影響，韓國和澳大利亞等西遊作品也相繼出現了「女唐僧」。2018年澳版《新猴王傳奇》的「女唐僧」設定更為離奇。
三藏本是一位有法力的男性僧人，卻在第一集就被妖魔幹掉。目睹了一切的女主，為了代替其完成使命毅然假冒唐三藏去喚醒猴王。
除了把唐僧「女性化」，日版《西遊記》多將沙悟凈「河童化」。早在1926年的動畫《西遊記：孫悟空物語》里，沙悟凈便是散著頭髮頭頂碟子的河童形象。沙悟凈在流沙河把人畜拖下水食用的「前科」，構成了他被河童取代的合理性。
諸版「僧猴戀」中，最戀愛腦的還要算2017年韓國拍的《花遊記》。牛魔王是韓國最大娛樂公司的會長，為了成仙他幫助女唐僧陳善美用金箍束縛孫悟空。戴上金箍后孫悟空要無條件愛對方，所以他每天都對陳善美說擦拉黑喲。
《西遊》是播種機，《西遊》是宣傳器，《西遊》是一部有全球影響力的世界級IP。借用六爺名言：「戲說不是胡說，改編不是亂編。」雖然在文化交流中應該懷著包容性的形態，但還是希望那些把中華名著「當槍使」改編能夠少一點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