俠客島：朝鮮為何突然翻臉

俠客島按：金正恩曾對文在寅說，不會再讓他在凌晨被吵醒。如今看來，金正恩“食言”了。

今天凌晨0點30分，朝鮮以朝韓高級別會談朝方代表、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委員長李善權的名義向韓方發來通知，稱朝方因韓美舉行“超級雷霆”軍演，決定無限期推延朝韓高級別會談。

凌晨3點，朝中社稱，因韓美針對朝鮮的軍演等挑釁和對抗等行為，朝鮮不得不中止定於16日舉行的北南高級別會談。同時，對提上日程的朝美首腦會晤的命運三思。朝鮮副外相則更加直接，對“只強求棄核的對話”“毫無興趣”。

當我們的思維還停留在半個月前，朝韓在板門店會晤時的一片和諧氛圍時，半島用行動證明了，這裡是半島，這裡從不缺劇情與反轉。

今天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表示，希望朝韓雙方能夠按照《板門店宣言》所體現的對話、和解與合作精神，顯示對彼此合理關切的尊重，相向而行，積累互信，改善關係……避免採取相互刺激、引發緊張的行為，共同為通過對話協商解決問題創造有利條件和氛圍。

在現在的形勢下，如何理解朝鮮此次的行為？一個月後朝美領導人在新加坡的會晤前景如何？半島局勢會如何發展？

對此，我們邀請到了島上資深的朝韓問題專家，復旦大學朝鮮韓國研究中心主任鄭繼永，為我們做深度解讀。

1. 俠客島：這次朝鮮副外相為何著重談到“反對採取利比亞模式棄核”？

鄭繼永：利比亞模式不是第一次提了。在今年3月，新上任的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就曾經主張，朝鮮應採取“先棄核、後補償”為原則的利比亞式無核化模式；他當時表明：“如果朝鮮在（美朝）會談時不打算像利比亞那樣放棄核武，那麼美朝會談只是北韓用來爭取時間的偽裝罷了。”

半個月前，朝韓板門店會晤剛結束的時候，博爾頓又重申，朝鮮可以循過去利比亞的模式去核。

按照博爾頓所希望的，美國直接把軍艦開到朝鮮，朝鮮直接把所有導彈、核武器和核材料往上一放，美國運走，這樣才算完全表明朝鮮無核化了，接下來可以談其他的，比如經濟援助等事項了。

這和當時讓卡扎菲放棄核武器的情況是一樣的。2003年12月，在與美國進行數月談判之後，當時的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同意廢除核武和生化武器發展計劃。八年之後，以美國為首的北約部隊幫助利比亞國內反對派推翻了卡扎菲，卡扎菲被反對派擊斃，該國也動蕩至今。

這一歷史事件，朝鮮當局很難不作為當下情況的歷史殷鑒。

除此之外，美國提出的“徹底的、可驗證的、無法逆轉的無核化”，與朝鮮分階段、逐步實現無核化的意圖相違背。其實當下比較好的情況是，朝鮮做一點，美國做一點，大家互相可以看到成果，這樣有來有回皆大歡喜。但美國讓朝鮮一下完全實現無核化，卻又沒有拿出對等的方案，這樣子朝鮮還是很擔心和不滿的。

就像朝鮮外務省第一副相在談話中說的，邏輯已經很清楚了：“白宮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等白宮和國務院高官大談‘先棄核、後補償’模式，肆無忌憚地拋出所謂利比亞棄核方式、‘徹底的、可驗證的、無法逆轉的無核化’、‘全面銷毀核導、生化武器’等主張。這表明，美國無意通過對話解決問題……”

而且，如果真的按照美國要求，朝鮮把核武器全部都丟了、交代清楚核武器生產方法的來龍去脈、相關技術人員有多少之後，美國也不會立馬就給與朝鮮下一步的“補償”，而是要經過長期“驗證”后，才能對朝鮮提供經濟上的援助等等。

這怎麼看都是對美國很好，而對朝鮮比較糟糕的事情。

2. 俠客島：朝鮮選擇今天北南高級別會談的日子突然宣布這一新聞，是否有什麼考慮？

鄭繼永：先從韓國的情況來看。6月13日，韓國就要開始舉行地方選舉，確認下一任總統人選。現在韓國國內正在展開激烈的議席保衛戰，韓國總統文在寅自然非常重視，也在充分利用朝韓首腦會談的成果給自己增加籌碼。大家應該記得，就在板門店朝韓首腦會晤后，文在寅的支持率飆升，達到了83%。

在這個情況下，朝鮮就有一種心態——我現在給你帶來了這麼大的好處（或者說被利用），你還在和美國一起搞聯合軍演，搞軍事對峙這種事情，作出背棄當時《板門店宣言》的承諾的事情。所以在這個北南高級別會談的特殊日子，朝鮮其實也有“敲打”韓國一下的意思。

在朝鮮看來，朝鮮其實奉獻出來了比較多的誠意了——跟美國去談實現半島無核化、要炸毀核試驗場、還邀請眾多媒體參觀，但是韓美軍演依然在大規模地搞，很難看到韓國履行《板門店宣言》的誠意。對於比較看重《板門店宣言》的朝鮮來說，還是不滿的。

而美國呢？你看在半島問題上，川普總統推特發的是比較多，但是其實並沒有任何實質性讓步，光說讓美國企業去朝鮮進行建設，但這都是比較長遠的，相較於朝鮮更期待一個國家安全的地位來言，還是不夠。

況且現在美國胃口越來越高，前幾日朝美首腦會晤的前期溝通中，美國要求朝鮮把上萬名專家移民到國外去，這意味著，美國不僅是要把朝鮮建設導彈能力和核能力廢掉，更是直接讓朝鮮工業能力基本喪失，這對朝鮮來說是完全不能忍受的。

想想看，讓朝鮮從自己所謂的工業強國、核武器強國，一下子回到手工時代，這完全讓金正恩沒法接受。

在這個時間點，金正恩提到要重新考慮朝美會談，其實也是想藉機讓美國拿出點實質性的東西出來。現在朝鮮宣布棄核，內部反對的聲音很大，金正恩內外都面臨比較大的壓力。金正恩急於有一個可以看得到摸得著的成果出來，穩住朝鮮國內的政治和經濟狀況，讓朝鮮人民看到這條路是走對了，給國內一個交代。

3. 俠客島：板門店會晤前，韓美暫停了軍演，現在又開始軍演，為什麼？

鄭繼永：其實在韓國冬奧會之間，美韓軍演是停了，而且恢復之後的軍演規模都不大，指向性也並不突出，計算機模擬演習比較多。而且就在板門店舉行會談時，韓美當時也暫停了軍演。

但這次不一樣，這次演練規模比較大，指向性比較強，挺針對朝鮮的。你看不光這次參與軍演的武器，就是軍演的稱號都比較猛——“超級雷霆”。雖然美國說這次軍演是比較常規的動作，但還是有一點威脅警告意味的。

這意味著什麼呢？蓬佩奧之前和金正恩見面，並沒有對朝鮮的安全上做出比較實質性的承諾。因此，在朝美首腦會晤談判之前，應該說任何選項，美國都會擺在談判桌上，包括軍事選項。

再加上美國今天說的，“他（金正恩）理解美國和韓國繼續進行聯合演習的必要性和實用性”，但朝鮮只是說過理解，但並沒說同意。《板門店宣言》第一條就是止戰，第四條說到無核化，無核化明顯是放在不再進行軍事對立的後面的。這和朝鮮方面的意願是相左的。

4. 俠客島：現行情況下，朝美會談前景如何？

鄭繼永：從之前來看，美國對朝鮮確認無核化的確表示了歡迎，也提到可以進行一些援助。但是前面也說過了，有一個前提，朝鮮要“徹底的、可驗證的、無法逆轉的無核化”之後才可以。

現在的美國大家也知道，接連“退群”，比如伊朗核協議，巴黎氣候協定等等，信譽很差，朝鮮在政治和經濟上都不信任美國，更不願意“賭博”自己完全無核之後，會被美國怎麼對待。

在朝鮮看來，比較理想的是，朝鮮有回應，美國也應該有個回應，大家一起有一個長期的路線圖出來，按照這個藍圖走下去。

這也是中國一直以來的態度，“雙暫停”和“雙軌并行”，并行推進實現半島無核化和建立半島和平機制兩條軌道——同時朝鮮暫停核導活動，美韓暫停大規模軍演，大家一起回到談判桌前，這是非常明確的。

中國應該在朝美之間多協調，綜合各方共同點，消弭各方差異點，讓無核化往前走。各方語言對語言，行動對行動，大家一起把這個無核化的概念更細緻化地做出來，然後操作起來，真正實現半島和平。

至於朝美會晤的前景，我對見面機率還是謹慎樂觀。雖然現在金正恩放棄核武器，保證國家安全的意願比較強烈，誠意也比較足，但如果美國還依然固執己見，一味指責，卻不能提供實質性的對朝鮮的保障措施，再加上韓國對此也無能為力的話，一旦朝鮮形成“棄核就約等於去死”這種想法，半島難免又將回到對抗的局面了。

（文/鄭繼永 復旦大學朝鮮韓國研究中心主任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