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特寫】「拯救」影院,不靠餐吧球賽劇本殺
作者 | seamouse
專門為影院打造的「夾生」劇
「電影院又關了半年了,活不好接,你說我做了半輩子演員,不幹演員還能幹啥?就這麼夾生著,挺好。」在昆明圓通電影院門前,從沒放棄電影夢想的中年男人老莊,對曾經在眼前這家影院一同試戲、一同領盒飯的阿冷,說起自己的近況。年輕一些的阿冷,則放下了表演的執念,成了4S店的一名銷售員,娶妻生子,情緒複雜地,看著準備著新戲面試的老莊,消失在園西路街頭,感慨「我還是挺佩服他的」。
這是「全國首部影院劇」《夾生》的結尾,傷感中帶著些希望,行業雖然凋敝,但只要有人堅持夢想,一切都會重新好起來。
「要放棄一個事情很簡單。為什麼叫《夾生》?像我演了那麼多戲,也不火,就是夾生,但既然活著,又有夢想,不堅持還能怎樣?這就是我們做戲的基點。」開演前,中年演員老莊的扮演者紀耘翔,跟我說起這部戲。
在《夾生》宣傳文案中,主角紀耘翔是「資深影視演員」。在疫情前後,他確實接過包括主旋律院線電影《為國而歌》、尚未播出的辛爽導演平台新劇《漫長的季節》等大製作影視劇,以及更多的網大和政府扶貧宣傳片,但至今他自己的名字都沒出現在豆瓣詞條和百度搜索。
「很多雲南演員頂多能演點小角色,非常被動,話劇好很多,能參與到創作中,有一點自主權。」紀耘翔先前跟著《夾生》導演王愛博已經排演過兩部戲劇。只要客戶有需求,導演王愛博就為其定製相應戲劇。去年,是和汽車品牌合作的《心愿電話亭》,一個發生在4S店旁邊燒烤攤、帶點神話氣質的善意故事,為金主嫁接到車主觀眾。
疫情爆發以來,已經有一些影廳開放出來做脫口秀現場。一天,王愛博和圓通國際影城經理趙雨洋無意間看了一場,很失望,就籌劃著打破影院和劇場壁壘,自擔成本,找來個別贊助商,打造一出真正的影院劇。趙雨洋也希望借戲劇演出形式,幫助到因疫情而生意暴跌的自家影城。100元到120元的門票,算得上是救市價。
搜索關鍵詞「影院+劇場」,會跳出綿陽的親子劇場、寧波的幽默真人秀。對於「全國首部影院劇」這樣的名頭,《夾生》出品人的趙雨洋給出了保守一些的定義,「在電影院弄戲劇,我們肯定不是第一波,但專門為電影院打造一個劇,我們絕對是第一家。」

在趙雨洋看來,其他影院里的脫口秀、親子劇乃至劇本殺,都沒能結合電影院這個特別場景,至多利用銀幕投屏一個PPT,可以換在影院外的任何地方演。而他們的《夾生》,選擇了有著巨大台寬的影廳,利用下沉式階梯作為劇情空間,更特別為銀幕拍攝了不少視頻物料。並且,為了這台戲,趙雨洋給影院做了營業執照增項,在原來電影放映的基礎上增加了營業性演出。這麼一來,就不用再像其他非經營性「租場內部活動」那樣,試探著打擦邊球,而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各文藝事業單位合作,並在貓眼、美團等平台的賽事與活動板塊,上架賣票。
從形式到內容,《夾生》的觀感,也真如其宣傳語那樣——「相聲又不是相聲,話劇又不是話劇,電影又不是電影,脫口秀又不是脫口秀」——堆積著不太好笑的自黑段子,隨時大張旗鼓地插入贊助商的低解析度廣告,並試圖製造笑中帶淚的效果。劇如其名,真的「夾生」,如同故事所在地昆明——這座氣候宜人、性格慵懶、一切都不溫不火的春城。
觀影習慣,養成艱難、放棄容易
《夾生》上演和講述的影院圓通國際影城,是昆明當地的老品牌,位於多所高校城中校區圍繞的園西路中段,自家一棟樓,獨立於商超而存在,沿街又有著物美價廉的豐富餐飲和創意小店,頗受年輕人青睞。影院經理、也是《夾生》出品人的趙雨洋回憶,「2012年才算得上開始正規經營電影院」。再早至DVD時代,由於整條園西路有好幾家賣盜版碟的,也就經常弄一些來給學生放,畢竟那時「誰也沒有版權意識」,碰到一些重要的足球賽事時候也曾公開售票。「照理說,手機平台年代之前,體育賽事版權都在CCTV,公益性轉播可能還好。而今我們倒是也在跟愛奇藝談一些合作,他們也希望通過線下影院摸索新賽道。」
就連筆者學生時代的電影教育,也與這家影院有一定關聯:遇到有新片上映,經常是雲南大學禮堂、圖書館放映廳和圓通影院一條線,以每晚兩場的節奏放映,甚至還能泡兩頓速食麵;也曾經用一整天時間,看完了《教父》三部曲。到了21世紀初,作為理科生的我,在校園裡「不幸」認識了東亞影視人類學研究所的幾個小伙,從此被文藝「毒害」,大家決定放一些牛皮紙包裹著的歐洲電影大師VCD,以及自個兒拍的粗礪的DV錄像作品,形成了「昆明電影學習小組」——也就是後來頗有名氣的「雲之南紀錄影像展」的前身。
觀看《夾生》之前,我到市中心商超里的百老匯影城,找相熟的羅經理聊一聊。很久沒來,我發現售票大堂改了位置,詢問得知,網路售票時代影院對售票大堂的需求已經很低,加之疫情防控有限座要求,現在看電影的觀眾又減少很多,就沒必要保留售票大堂,減少營業面積也能縮減運營成本,「先度過寒冬,才能迎接春天吧」。
5月26日,在一篇名為《行業歸零的影視人:每天硬熬,總要吃飯》的文章中,一位深圳影城的店長說到自救的方式之一就是「去找物業談,延緩交房租,每個月交一點,拿電影票給商場抵扣,因為如果電影院倒閉,商場也沒辦法那麼快招到租戶」。
而昆明這位羅經理則認為,商場不一定需要影院。「以前好的時候可能互補,來看電影的會逛商場,逛商場的也會來看電影。但現在要命的是,這個行業出現了死循環。疫情復工后,觀眾減少了,片方就不敢投放影片到影院,沒有吸引觀眾的影片上映,觀眾就更不來影院。同時,商場人流也在降低。一家影院開在商場,至少一千多平,商業地產講平效,即一個平方收多少錢。」

5月底上映的新片就一部《唐頓莊園2》,但文藝屬性太高,宣傳上沒什麼聲量,「看這部分類型片的群體,真的離開影院很久了,至少不再會第一時間去看了。」羅經理感慨,「觀眾養成觀影習慣,非常艱難,但要放棄這一習慣,非常容易。」
回想起來,在上演《夾生》的圓通影城養成的電影消費習慣,我堅持了20年。哪怕在疫情期間,只要形勢沒那麼糟糕,都堅持第一時間進影院刷片。在持「隨心飛」到處打卡的內循環日子裡,我甚至能把旅遊城市的日常過成電影節,比如2021年10月底的一晚,就曾在洛陽市區兩家影院刷了三部檔期片——這被我自己調侃成「個人洛陽黑夜影展」;今年3月底,即便身在新疆和田,我也還意外發現影院竟然上映著紀錄片《「煉」愛》——當然,一個人包場了。直至4月份,疫情又開始嚴峻起來,我在安徽黃山黟縣待了一個多月,縣城裡唯一的影院關門了,我漸漸意識到,趕不上趟又能有什麼關係?當地一位退隱過來生活的朋友告訴我,他以前在北京時,也曾必須趕首映日,參與話題討論,來到小縣城定居后,在唯一一家影院辦了200塊的卡,就去了一次,至今卡里還剩160塊。
過了一個多月沒有影院的生活,我也發現自己不再需要影院了。
當求婚儀式進入影院,自救可能本末倒置了
在一些有關「影院自救」的報道中,四川綿陽的中環影投多次被提及,說公司在當地進行試點,開設音樂餐吧、共享書店、小劇場和健身房。影院放映的日收入不足千元,但是音樂餐吧日收入在5000元以上,假期時甚至高達萬元, 不但銷售精釀啤酒、小龍蝦,甚至還舉辦過「中環微醺龍蝦季」等活動。
昆明的羅經理說自己和綿陽這家影院老總還相熟,但他們的模式不可複製,「很多租商場空間的影城不允許做二房東轉租給其他生意,或變成其它形式運營。他們不但在較大體量的購物中心裡,而且把健身房和火鍋店就擱到影城易改造的區域。疫情期間,他們的非票收入已經遠遠大於電影票房收入。這就很尷尬了,你的名字叫電影院,但卻用非常高的成本投入到很低成本的事情上。」
據了解,投資一家影院,根據規模不同,成本從600萬到2000萬不等,而如果只做餐飲,可能幾十萬到一百萬就夠。
和全國其他經營性放映場所一樣,羅經理所在的影城也不得不減少大量員工。疫情前有40多人,現在白班晚班加起來一共15人,很多員工也兼做營銷宣傳。「現在片方的裸發現象越來越多,我們在營銷自家影城外,也要推廣最近上映影片,但這些很被動,效果肯定不如片方的宣傳。活動更不像以前那樣密集,原來至少還經常接一些路演。現在呢,還好你前陣子拉來幾部小眾文藝片的導演連線場。」
那是春節前後,我和朋友聯絡了《冰上時刻》、《東北虎》、《隱入塵煙》等小成本電影的放映和導演映后交流,以騰訊會議室連線的方式。

有工會的企事業單位員工可以享受單位提供的看電影的福利,但照羅經理的親身經驗,「單位包場現在很尷尬,影院復工后能安排75%的上座率,但超過50人可能就算聚集。再說,現在也沒啥片子可看。」
跟隨著周邊游而滋長起來的露營風,有些影院通過小程序售賣起帳篷、摺疊椅和野餐墊。這些賣品,也能算電影相關周邊,是在營業執照允許範圍內。但跟網店和戶外用品賣場相比,毫無優勢可言。
「影院的屬性決定了自己的客群,非票收益始終不能本末倒置,不能說哪個片子有華為贊助,就適合在大廳里賣華為手機。」羅經理繼續說著。
在此之前,很多影城倒是接過求婚、婚慶、生日會和公司會議等活動,這些也在營業範圍之內。比如男方向女方求婚,一兩千塊包個場,確實比在高級酒店和餐廳便宜。「經常的情形是這樣,裡面坐著的可能是男方的家人朋友,故意讓情侶遲到,看不見後面坐著的熟人。電影放映中,做個切換,一段兩人的視頻突然出現在大銀幕,給到女方驚喜。」
而現在越來越多出現在大眾視野的影院劇本殺,絕大多數是在打的擦邊球,並不能算作電影衍生品來進行正規運作。有些劇本殺可能和電影名字很相似甚至相同,但內容毫無關係。和音樂演出一樣,劇本殺也該歸口各地方文旅局管理。那麼像圓通影城的影院劇《夾生》那樣,做個營業範圍的增項不就可以嗎?
羅經理說,「是可以。但劇本殺和舞台劇,即便一天一場,能保證幾天的上座率?而且很多時候,為了劇本殺和演出質量,還得對影廳投入資金改造,電影可能就不能正常放映。這些節目,大多安排在晚上時間段,那麼影廳的白天就被浪費了。」
歸根到底,只要放映業務的主體出問題,其他衍生品都站不住腳。
從文德斯到歐冠,誰能在影院常態化?
好消息是,5月底開始,全國營業電影院的數量已經連續多日超過8000家,營業率也維持在70%左右。根據燈塔專業版影院營業地圖,僅剩北京上海兩個大票倉城市未恢復。而自疫情爆發以來,一線城市票房產出也首次低於四線城市,到了2021年兩者差距又進一步拉大。也就是說,影市有可能率先在二三四線城市回暖起來。
不過,相比疫情前全國的一萬多家影院,目前近2000家影院的消失或「將要消失」,絕對算是損失慘重。而且被疫情反覆按在地上摩擦過幾次之後,市場的信心恢復也是影院不得不考慮的問題。2020年,影院經過長達180天的關閉之後重新開業,首先迎來了一輪經典大片復映,然後是一些中小體量的影片跟上,最後由《八佰》破了30億票房。
「但2022年要再來一輪的話,觀眾還會買賬嗎?就算經典老片不停重映,票房體量大家也都看得見,如果賣得太糟,對新片上映就更沒信心了。」羅經理不指望再來一波這樣的重映能帶來實質改變,最多寄希望於經典影片能延續人們的觀影習慣。
5月底,昆明百老匯和百美匯兩家影城還舉辦著「維姆·文德斯作品回顧展」。這一由深圳百老匯電影中心策劃主辦、數夢DDDream聯合主辦的大師展,從3月底的杭州開始,目前來到昆明和武漢兩站。經屬地宣傳部門選定的8部影片,每部放映2場。雖然印象中的城市消費體量,遠不能跟杭州相比,但剛開票一小時,《德州巴黎》和《柏林蒼穹下》兩部文德斯最富盛名的經典作品,就立即售罄。讓昆明當地影迷也驚訝於這座二線城市的文藝消費熱情。

對此現象,我繼續向百老匯影城的羅經理問道,「有沒有可能幹脆讓影展常態化?消失的觀眾就讓他去吧,以後的電影院死死拽住影迷群體?」
沒有多想,羅經理立即給出否定答案:「影展我們每年都堅持做,確實也考慮過是否可以月月有影展。但這隻能讓真正的影迷更有黏性,從盈虧平衡上,收益遠低於正常商業檔期影片。影展熱門片迅速售罄,再多給它排一兩場呢?還會有這麼多人搶票嗎?影展時間範圍很短,一部影片也就放兩場。在正常營業情況下,假設一天可以排40場,一個月就是1200場,一個影展就算10部片,放20場,場次佔比的差距就很大,再加上影展也有各種成本,不能指望常態化。」
5月28日晚,文德斯回顧展昆明站放映了一場其早期作品《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》。隨後,幾位同兼影迷球迷身份的年輕人接著去踢夜場,休息一會兒再去摩登天空昆明店(Modernskylab),在現場搖滾演出中,等候次日凌晨三點愛奇藝平台轉播的歐冠決賽。
這場演出+球賽的活動,由在昆明有著深厚基礎的皇家馬德里球迷協會統籌和召集,球迷會負責人不是沒考慮過到影院觀看,「但總覺得影院不夠High不能擺台,酒吧又有到點宵禁的要求,於是才選擇到Livehouse看賽事。」
對球迷數量龐大的皇馬幫,這一選擇是正確的值得的——那一晚,1:0,他們的球隊贏了利物浦,拿下了歐冠冠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