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個人意見】《此房是我造》:馮·提爾式的超重口味
作者:陳思航
拉斯·馮·提爾是電影節的常客,也是影迷們心目中的異類。他的每一次出現,幾乎必將伴隨著一個大新聞。
有時候,這個大新聞不僅僅只是關乎他的電影,也可能包括他那不同尋常的舉動。2011年,拉斯·馮·提爾因其關於納粹與猶太人的不當言論,而遭到了戛納的長期“封殺”。
然而,在時隔七年之後,他又帶著自己的新作《此房是我造》回到了戛納。無論是他重返戛納本身,還是他這部不負眾望的新作,都在電影界颳起了一陣旋風。何謂“不負眾望”?這當然是指,《此房是我造》依然繼承了著馮·提爾式的超重口味,甚至更勝一籌。
但是,如果僅僅是重口味,那麼這也不過只是一部B級片罷了。拉斯·馮·提爾之所以能夠位列世界藝術電影大師之林,就是因為他將這些“反人類”的內容,框在複雜而精巧的結構之中,並通過這樣的作品,來體認這個星球上最深重的罪孽。
這部影片的主人公傑克(馬特·狄龍飾)是一位患有強迫症的工程師,但他同時也是“登峰造極”的變態殺人狂。起初,他駕車在路上遇到一位因為汽車報廢,被困公路的女人(烏瑪·瑟曼飾)。
在幫她求助修理工的路程中,傑克逐漸因為她煩人、毒舌的碎碎念而失去耐心,用千斤頂將其殺死。後來,他迷上了殺人,並將每一次殺人當作完成一場藝術品,他屠殺受害者、玩弄屍體的手段也越來越變態、殘暴,他的強迫症也似乎被漸漸治好了……
這篇文章將分析這部影片獨特的敘事結構。事實上,《此房是我造》的形式,是與內容密不可分的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這部影片的形式甚至決定了它的高度。
在這部影片中,拉斯·馮·提爾採取了一種複合式的敘事結構。同時,它的兩個組成部分,都幾乎是曝露在外的。
首先,我們從《此房是我造》的片名中,就可以找到這一結構的第一個組成部分。《此房是我造》的英文原名是“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”,意為“傑克所造的房子”。它來源於一首英國民謠《這是傑克造的那所房子》(This Is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)。
以下是這首民謠的前三句:
意為:“這是傑克造的那所房子;這是放在傑克造的那所房子里的麥芽;這是吃掉放在傑克造的那所房子里的麥芽的老鼠……”
這首民謠通過套層結構的從句,將不同的信息組合在一起。其實它所講的並不是傑克的房子的故事,而是這些不同元素之間的關係。
但是,在第三句中,“老鼠”的元素與“傑克”的元素之間的聯結,已經非常脆弱了。隨著從句不斷疊加,新元素與老元素之間的聯結,將變得越來越薄弱。
拉斯·馮·提爾在他的長片處女作《犯罪元素》中,就已經用到了這首民謠。而在《此房是我造》這部以此為名的影片中,他更是直接採用了這首民謠的敘事方法。
傑克有一個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目標——造房子。他用我們看來非常牽強的方式:教堂建築與藝術的材料,將建築與殺人聯繫在一起。而後,他又通過“詩歌”、“政治”等借口,開展他的殘酷屠殺。
這些借口,與不同元素之間的連接,隨著影片的發展,就變得像那首民謠中的從句引導詞“that”那樣,變得越來越脆弱、沒有意義。我們知道傑克想要造一座房子,但我們並不知曉這一目標的來龍去脈。我們看到他不斷地殺人,但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遇上、選中這些受害者的。
從某種角度來看,他部分地繼承了這首傳統民謠的手法,但是,這部影片看起來並不像民謠那樣簡易、散亂。這是因為,他還從另一個地方偷了師:毫無疑問,那就是但丁的《神曲》。
無論是從始至終與傑克對話的“維吉爾”(在《神曲》中,維吉爾正是但丁的引路人),還是戲仿歐仁·德拉克羅瓦的名作《但丁的渡舟》的油畫般的鏡頭,都對這部經典作品進行了明確的指涉。
《神曲》的敘事結構有兩個比較明顯的特點。其一就是元敘事。除了《神曲》故事的主線之外,還穿插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其他故事,每個故事都包含著它們自己特定的文本系統。
而在《此房是我造》中,我們同樣看到了大量的元敘事、元影像。我們可以看到拉斯·馮·提爾其他影片的重返,可以看到著名巴赫演奏家格倫·古爾德彈奏鋼琴的影像,可以看到對威廉·布萊克的詩歌《老虎》與《羔羊》的重新解讀。
《神曲》的第二個特點,是時間結構與空間結構的交錯。我們看到但丁遊歷三界的時間主線,被劃分明確的空間場景所斬斷。這些不同的空間是彼此獨立的,我們甚至可以在某個空間中,看到不同時間線索的並置。
雖然電影與文學不同,本身就自然而然地攜帶著這種敘事效果。但在《此房是我造》末尾的地獄段落中,我們看到傑克在相同的銀幕空間中,凝望著他童年記憶中的刈麥場景,這直接回應了《神曲》中的時空效果。
《神曲》敘事結構的這些特徵,在原作中同化了剎那與永恆,使人類不同的歷史與文化共存。但在《此房是我造》中,由於民謠結構的存在,它們反而加深了我們的絕望感。
如果說,拉斯·馮·提爾在民謠結構中,安放的是實質性元素的話,那麼他利用《神曲》結構中安放的就是類似於聯結物、從句引導詞的元素。
如此說來可能有些抽象,我們可以回過頭來,繼續分析我們在闡述民謠形式時提到的例子。隨著影片的發展,所謂藝術與謀殺之間的關係,顯得越來越薄弱,但他仍舊採用著《神曲》式的元敘事,將那些外在於影片的元素,一股腦地插入其中。
於是,原本只是顯得有些稀薄、無意義的聯結,忽然顯得荒誕、可笑起來。拉斯·馮·提爾用黑色幽默的方式,將稀鬆平常的英國民謠,與貢獻卓著的文學經典融合在一起。
其中最令人驚異的一點在於,如果我們要用“荒誕可笑”來描述這兩者中的一種,大多數人無疑會選擇前者。而在《此房是我造》中,《神曲》的結構特徵,反而是創造荒誕效果的部分。
在他那些象徵意味濃厚的重口味段落中,“建房子”或許已經成為宗教、政治、戰爭、藝術乃至人類人道主義目標的隱喻。
但是,《此房是我造》最為“重口味”的,或許是他這種顛覆經典的敘事結構。它暗示著人類將永遠迂迴、永遠離題;永遠隔著一層玻璃,無法接觸眼前的彼岸;永遠會在通往希望的陡崖上墜落,墮入最深的地獄。